长宁将军 第20节_长宁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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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宁将军 第20节

  简而言之,就是小太监觉得摄政王被压榨太过,极是辛苦。

  但就在此刻,姜含元忽然觉得,小太监是替他抱错了屈,或许在他自己,根本就是乐在其中。

  这何止是勤勉,简直勤勉得令人发指。

  他人都在外等着了,无可奈何,她也只好爬了起来,穿了衣裳,走出去。

  他已开门等在外了,还惊出值夜的两个嬷嬷,不知道出了何事,问要不要去请庄嬷嬷。他让取来一只灯笼,亲自提了,随即拂了拂手,叫人都去睡觉,扭头看见她也出来了,说,“走了。我替你照路!”说完便就当先而去。

  姜含元默默跟着前面的人,穿过了大半个王府,从一头到另一头,最后终于到了昭格堂。他领着她来到一间挂锁的屋前,开启入内。屋极阔大,帷帐四闭,三面墙皆为书架,藏书汗牛充栋,看起来像是他私人所用的一处书房。他亲手将屋内四角的鲛炬全部燃亮,待光明大放,卷起了东南一道垂地的帷帐,其后豁然竟还别有洞天,现出悬于墙上的一幅舆图,长七尺,宽五尺,上面密密麻麻,标注了许多地点和方位。

  如此大的舆图,极是少见,但这就罢了,舆图前的地上,竟还摆放了一个巨大的矩形沙盘,长约二丈,宽一丈五的样子,占了半间屋的地。沙盘之上,举凡山地、河流、森林、沙漠、城池、乃至村庄道路等等细节,无不一一体现,模型制作精良,犹如微缩了的景观,一些主人认为或重要的地点之上,则插满各色小旗。

  如此一个沙盘,面积之庞大,制作之精细,姜含元实是生平头回所遇。

  她也一眼就认了出来,舆图所示地域,是河北诸多州郡以及更北向的朔、恒、燕幽等地,那些地方,从前本属晋国,但如今,尽数都在北狄掌控之下。而地上这座沙盘,则更加具体,着重体现的,是以雁门为中心而拓出去的恒州肆州等地。

  地理舆图,非一般人可以接近,即便是领军作战的将军,也只能在战时暂时拥有,战事结束,便必须及时归还朝廷,严禁私留或是复制。普通的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像眼前如此大的舆图和根据舆图而制的如此精良的巨大沙盘,姜含元头回见到。猜测舆图应是前头的某个皇朝留下来的珍图。

  她有点被眼前的这座巨大沙盘给震撼到,心情忽然也莫名激动了起来。

  “过来!”他站在沙盘旁,看了一眼,转脸,冲她勾了勾指。

  不知为何,他此刻的这个动作和神态,忽然竟令姜含元生出了几分似曾相识之感。她微微一个晃神,收了杂念,快步走上前去。

  她先看的是地图。地图包含的地域不但广阔,上面描绘的地点,果然也比她曾见过的来得更加丰富和精细。

  “原图来自晋廷,皇甫氏覆亡之际,有人为投效而献,原图破旧不堪用,此为复制。至于沙盘,乃我当年北巡归来之后,因一念而起,据舆图和我自己的回忆所制。盘中一沙一石,一城一木,你之所见,未曾假手于人,全部是我亲手打造,前后费了我半年时间。”他又向她介绍起沙盘。

  “你看此物如何?”最后他发问,看着她。

  “极好。”姜含元如实说道。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方才叫你,你还磨磨蹭蹭不愿来!”

  摄政王的眉间,隐然露出几分少年得意似的怡然之色,“那会儿我还是安乐王,空闲多。”他补了一句,说完,神色很快便转为凝肃,再次望向了她。

  “姜氏,你对边线一带应当很是熟悉,你看下,有无查漏补缺之处。”

  姜含元对以雁门为中心而拓延出去的现正处于对峙状态的北方边线,确实非常熟悉,甚至可以这么说,沿线,哪怕是小到一个村庄,一条桥梁,她都能做到心里有数。这道东西绵延长达千里的线路,从前是她跟随父亲巡边,十七岁后,就由她代替,每年亲自要走一次。

  她聚精会神,对照着舆图和沙盘,一个一个地察看标识,包括最小单位的村庄,若有发现和自己认知不符的,便一一指出。束慎徽坐到了近旁的一张案后,取了纸笔,凝神听她说话,运笔如飞,一一记录,有时遇到感兴趣的,便插话询问,她也详细予以解答。

  钟漏一刻一刻下沉,时间飞快无声流逝,不知不觉,等姜含元将这道她熟悉的边线全部审看完毕,已是下半夜了,逼近寅时。

  他看起来毫无倦意,精神倍加,放了手中的笔,起身走来,停在舆图之前,仰面望了片刻,目光最后落到边线之北的大片区域,指着说:“朔、恒、燕、幽!等着,终有一日,会叫舆图一一换回颜色!”

  他又望向站他身旁的姜含元,目光炯炯,“到了那时,姜氏,我可陪你纵马驰骋,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姜含元知他只是一时有感而发,抒他胸臆罢了。

  他口里的“姜氏”,未必就是自己,只不过现在,他身旁站着的人,恰就是自己罢了。

  至于将来,若真有那样的一天,他身边的人,换成是谁未必可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个人,必然不会是她。

  她并不是很想延续这个话题,笑了笑,便看了眼屋内钟漏。

  他循她目光望去,一顿。“太晚了,该回了!今晚有劳你了。”

  他走了过去,收了今夜做的一叠口述记录,放落帷帐,将舆图和沙盘遮了后,熄掉烛炬。她随他一道出来,回往繁祉院。

  长安长夜,庭宇幽阒。两人脚前庭间阴向甬道的两侧,因白日难照日头,依然堆着积雪。青色板岩铺就的路面之上,晃着一团朦朦胧胧的光。那是他手里提着照路的灯笼的光。

  出来后,他虽没再开口了,情绪却仿佛还停在片刻前,走了段路,忽然转头,打量她一眼,又是一眼。

  姜含元起先装作不知,待他反复看了自己好几眼,定力再好,也忍不住了,偏脸,望了回去:“殿下看我作甚?”

  他笑了起来,眼眸在灯笼照来的光晕里隐映雪色,“也没什么,“他解释,”只是方才忽然想起来的。你既从小长于军营,那么那年我去你父亲的所在巡边,不知你是否见过我?那年我十七岁,你应当只有十二三岁吧?”

  他说完,上下打量她,似要从现在的她看出她当时的模样。

  姜含元心跳骤然加快,顿了一顿,用平静的语气应:“未曾有幸得见殿下之面。我那时恰在另个营地。”

  他收了目光,点了点头:“我想也是如此。那时你若也跟在大将军的近旁,我必留有印象。”

  姜含元不言,只朝前走去,忽然,一阵挟着残雪冷气的夜风穿墙而来,掀得他手中的灯笼晃动,光晕里,二人身影随之交织摇摆。他提灯笼避了避风,又举到她面前照着她脚下,忽然仿佛留意到什么,停了步,放下灯笼,示意她也停步。她莫名,抬眼见他解了身上那件黑地织锦夹里外袍,往她肩上披了过来。

  “你冷吧?出来衣服穿得太少了。怪我,有时太过性急,方才催你催得急了。”

  他一边替她披衣,一边道,语气温和,带了几分自责之意。

  姜含元一顿,立刻拒绝,要将衣物还他,“我不冷,殿下你自己穿……”

  “不必和我争这个了!快些走吧,屋里暖。”

  他的话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口吻,说完提起灯笼,继续朝前而去。

  姜含元还在原地停着,他走了几步,觉她没有跟上,便转脸。或是此刻他的心情仍颇愉悦,瞥了眼她,口气若也带着几分调侃,“堂堂长宁将军,怎的呆头呆脑?要在这里吹风不成?还不来?”

  姜含元骤然回神,手里暗暗握着那衣襟,闷声一言不发,低头跟了上去。

  第23章

  这个夜晚,从束慎徽回来上床和姜含元搭讪两人渐渐说开,直到这一刻,他的情绪都很不错,甚至侃侃而谈,直到过了池园,前方繁祉院前的红灯灯影遥遥映入眼帘,屋影也依稀可见,他突然仿佛想到了什么,脚步一缓,接着,剩下的最后一段路,他人虽看着还是若无其事的,但情绪,明显已没了片刻前的那种放松。

  姜含元一切都是明了,却装作不知,和他一道回了房。她脱了他加给自己的外袍,放到衣帽架上,接着褪去外衣和裙裳,先上床躺了下去,冷眼看着。

  只见他,慢吞吞地除去衣,一只一只地去了靴,最后,人坐上了床沿,转过脸,状若随口地笑道:“这晚上与你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大半夜竟就这般过去了。离天亮也没多久,你想必乏了吧?”

  “乏了,睡了。”

  她闭目,翻身朝里,卧了过去。

  他体贴地替她掖了掖被角,“那你好好睡。张宝说你明日还要再去走访几户人家的,要养好精神。”

  姜含元没回话。

  至此,他终于也躺了下去。

  离天亮确实没多少时候了,二人各自都仿佛沉睡了过去。

  姜含元不知枕畔人睡得到底如何,于她,却再也没有进入深眠。虽然人卧着,一动也没动过,但却睡睡醒醒。当耳中隐隐飘入外面不知何处传来的五更漏声之时,她确定,他这个时间,也是醒着的。那五更漏过去没多少时候,他在她的身旁轻轻地翻了个身,应是想起身了,但又似乎有点犹豫,或者是在看她,片刻后,他又慢慢躺了回来,继续睡着。

  她始终没动,一直睡到天将将要亮了,坐了起来。他也睁眼,“你这么早醒,不睡了?”他问,语气好似他刚刚醒来一般。

  “嗯。”姜含元看都没看他一眼,下了床,走去穿衣。“我要早些出门,早点将信送完。”

  “我也起了!”

  他跟着她,翻身下了榻,开门唤人预备洗漱。两人吃早饭,他对她照顾甚是周到,竟不顾庄氏和侍女们的目光,亲自给她递碗送汤,吃完,回到房里,姜含元预备换衣出门,他也收拾了,微笑道,“需不需要我陪你去送信?”

  姜含元取了帽,“不用。”

  “那也好。你和昨天一样,带上人,我就去昭格堂了。外面还是冷的,你记得早些回。事情也不急,慢慢来,不要紧的。”他关心地道。

  姜含元唔了声,往头上扣了帽,转身便走了出去。

  和昨天一样,仍是张宝领路,王仁带人跟随在后。又是东奔西走的一天。路远,她走完一个位于城外几十里的偏僻地方,将家书和钱送到后,回城已是黄昏。

  天虽晚了,但这座繁华城池,这时反而变得活色生香起来。华灯初上,临街家家户户门里飘出饭香。有人急着要回家,有人在这个时间开始呼朋唤伴出门游乐。

  姜含元行经一段窄街,路上人多,怕冲撞到,便牵马步行,见近旁有条街,一直延伸过去,长不见尽头,街上两边屋楼相对,鳞次栉比,香风阵阵,丝竹声和悦耳的女子欢声笑语随风飘出,直欲惹人骨酥肉绵,引得路过的少年人不住地频频回首。

  此处便是长安城中最有名的销金窟。张宝看见路口一个迎客奴似是盯上了王妃,应误会她为男子,慌忙上去挡住了王妃,低声催促:“切莫看那边!王妃这边随我快走!”

  姜含元瞥了一眼,这时,对面打马来了几名富贵公子模样的人,年岁瞧着都不大,丽衣华服,骑着骏马,两旁十来名奴仆紧随。当中的,是个二十上下的青年,肥头大耳,人坐马上,歪着头和身旁的人说话,周围几人一脸奉承,不知说了什么,他便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狂笑之声,听着有些猥琐的意思在里头。

  街面本就不宽,被这几人如此联排骑马,几乎占满,顿时没了旁人走的地儿,路上的人却不敢出声,见这一行人来,反而纷纷避让。

  姜含元知这几个,应当就是所谓的长安纨绔子了,她无意多事,便也停了下来,等那些人先过。

  原来这一拨人就是去往那条香风街的。只见前呼后拥,众人簇拥着那马上的肥胖青年打马进去了,路人这才纷纷继续上路。

  张宝等人走了,低声道:“王妃,方才那位瞧见了吧,便是大长公主和前头死了的驸马生的,有个绰号,叫戆王——”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大约是想到了摄政王和大长公主的关系,怕有不敬之嫌,又硬生生给收了回去,改口,“是此处的常客。”

  姜含元方才一眼便看了出来,那人不甚灵光。

  张宝和女将军王妃虽只处了一天半,却早就看出来了,女将军貌似冷冰冰不爱理睬人,一整天话也没两句,实际外冷内热,对人好得很,也极好说话,没有架子,不像那些长安城的贵人,穷讲规矩,便也没那么多的顾忌,在旁又继续说,“最近,温曹郎家的妹妹不是在说亲吗?奴婢听来一个传言,大长公主想替他儿子求这门亲。这若是真成了,门第固然是高攀,但就这位……说句僭越的,岂非牛嚼牡丹,大煞风景?温家女郎,就不说她父亲从前如何了,她可是长安城里最美的人儿了,才貌双绝,天下无双——”

  张宝甩开了腮帮子说得兴起,正在感叹,突然间想到一件事,整个人打了个激灵,陡然打住,恨不得打死自己才好,立刻改了口,“不过呢,再怎么好,和王妃您是万万也比不了的。天下女子万万千,再好,那也是地上的,谁能像王妃,您就是天上下来的!貌美过人自不必说了,竟还是威风凛凛的女将军!摄政王和王妃您郎才女貌,不对!是郎才女貌更有才,天作之合啊!”

  张宝勉强把话给圆了回来,再偷瞄一眼女将军,她双目依然望着前方,脸上的神色看起来和刚才并没有什么不一样,这才松了口气,暗暗擦一把汗,这下再不敢乱说话了,跟着女将军老老实实回了王府。

  束慎徽今天已经从那边回来了,正在繁祉院里,手里握着本书等她,二人吃完晚饭,刚过戌时,还算早,他跟她进了房,开口说,他还有点事,白天没完成对她昨夜那些口述记录的整理和草图的修改,打算趁着晚上再去做。

  “本想今晚早些陪你,但今日是休沐最后一日,明日又要朝议,不抓紧,怕就要拖下去了。”他向她解释。

  姜含元点头,“你去,我也有事。张宝说王府后头有个小校场,我有些天没没碰弓箭,怕手疏,去那边转一下。”

  “好,你尽管去。若需陪练,就让王仁把府里的侍卫们都带过去让你挑。练完了,早点回来休息,不必等我,我完事就回。”

  他交待完,走了。王仁奉了摄政王的命,要集合人马浩浩荡荡夜赴小校场服侍王妃,被拒,叫全都不必跟来。她一人去了。

  这里是侍卫们平日用来习武的地方,不是很大,一排平房,但各种兵器齐备,也有一个百步靶场,足够用了。她射箭,周围并未明燃火炬,只在那百步外的靶后点了一支,凭远处的微光,靠着感觉,聚精会神,一支接一支地发。这是为夜间作战而练习的夜射。发出百来支箭后,身体渐热,便收了,回到寝堂,沐浴歇下。

  昭格堂里,夜已深,手头事也完毕了。束慎徽慢慢放落笔,却没起身,独影对着案前烛火,迟疑不决。

  他知自己应当回了,但想到回去,就又是那避不开的同床之事,心中便如坠了一块沉石,压得呼吸都有些不畅快。

  昨夜也是如此。他在这边留到了不能再留的时刻,估计她睡熟了才回去,谁知运气不好,为挪长发弄醒了她。

  有过那样一个不堪回首的新婚夜后,他不敢轻易再碰新妇,唯恐再次败北。若再出丑,在她面前,往后他也就不用活了。但若不碰,正是新婚燕尔,除非他向她承认自己是无能,否则,这个坎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的。想来想去,只能寄希望于说话,暂时转移注意力。却没想到和她竟颇谈得来,不但如此,一时意动,竟还带她去了自己那间从不对外示人的私室——要知道,之前他之所以将婚房设在繁祉院,私心多少是有些不愿他原本的私人地界过多地受到婚姻打扰。姜家女儿,他娶她,敬她,尽己所能会对她好,但这并不代表他愿将自己私心的一切都拿出和她共享。然而就在昨夜,新婚第二日的晚上,他竟就自己打破。从父皇去世他的皇兄继位之后,直到昨夜之前,这些年来,他似乎就再没有如此放松过了。昨夜有那么几个时刻,他甚至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少年安乐王的时光。现在再想,简直不可思议。

  只是,昨夜归昨夜,再好,今夜也不可再得。

  现在他又该回去了。回去后,如何才好。若她还是醒着的,难道自己再和她谈一次地理舆图度过一夜?

  束慎徽又坐良久,夜愈发深沉了,知是不能再避。

  罢了,车到山前必有路。

  他压下心中的躁郁之感,终于起身,回了繁祉院。

  新房门窗内漆黑,不见光影,应当是她熄灯睡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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