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此心复渡陈年劫(一)_云崖不落花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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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此心复渡陈年劫(一)

  肃霜有点惊喜:“少司寇记得这么准?原来你对我这么上心?”

  祝玄支着脑袋,双目似闭非闭,闲话家常一般:“年纪很轻,修为却不错,尤其动作特别快——胆子也特别大。”

  “哪里哪里!”肃霜捂住脸,“我只是个浅薄的小书精,比不上少司寇一根头发。”

  祝玄睁开眼:“你是哪本书成的精?给我看看。”

  啊?

  肃霜见他朝自己伸手,立即灵敏地察觉到要被凶兽尾巴抽了,呲溜一下便窜到角落,连连摇手:“看不得,少司寇看不得啊!不堪入目!真的不堪入目!”

  “我听说书画成精,必是其中有惊天地憾神鬼的精髓,你如此年纪便有如此修为,何必妄自菲薄?”

  不好,多半是自己有什么地方惹得疯犬起了疑心,想勘查她的真身。

  向来除了妖类,凡有人身的,都不会在外现真身,一来容易暴露缺陷,二来总是个丢面子的事。

  她倒是不怕他看,可是……

  肃霜头一回不想看见这双眼——这双眼、这双眼!她怎么能让这双眼看那么荒唐的东西!

  她掀开纱帘就想钻出去,却一头撞在看不见的屏障上,“咚”一声脆响。

  又是这个车厢,又是这声“咚”,仙丹被当球玩的经历重回记忆,看来是躲不掉了。

  既然如此,那就给他看,有什么大不了!

  “嗖”一声,肃霜变成了一本厚厚古书,落在软垫上。

  祝玄有些意外:“这么厚。”

  那可不是特别厚!又是字又是画的!

  当时师尊叫她扮做书精,说“做戏得做全套”,遂特地带她往书精世族的洞天跑了一趟。书精世族的洞天里有一座巨大的书库,她在里面挑了半天,结果被这本书吸引了目光,看得一时忘了时辰,最后师尊找来,便笑着说:就这本吧,看来与你有缘。

  其实她并不太想跟这本书有缘……

  祝玄把书正过来,望着上面的书名,眼神微妙地变了。

  这个反应令肃霜感到满意,再怎么摆凶残冷酷的疯犬样,遇到这种东西总归得有点别的反应,再逗他几句,他多半会为了维持面子把书扔出去,那就不会看了。

  她的声音化作了绵绵春水:“少司寇,既然你一定要看,那你可要细细地、慢慢地看,别一下看完。”

  祝玄静默片刻,轻轻一笑,应得干脆:“好,我慢慢看。”

  温热的柿子甜香拂过古书,他用极冷静的声音念出书名:“天地交泰阴阳和合至乐集。”

  他真开始看了。

  肃霜心底骤然涌上一股奇异的情绪,竟好似愤怒。

  他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像一粒滚烫火点,粒粒分明砸在身上,胸膛里的火猛烈烧灼起来,明知它是虚幻,她仍冷眼放纵它们疯狂奔腾。

  书页被翻开,那双漂亮又锐利的眼一个字也没漏,看得认真且慢。

  两页书的时间好像有一万年那么长,祝玄看得津津有味,还从旁边盒子里摸桂花蜜金糖吃,一张口又有甜香散溢:“内容看起来不该有这么厚的体量。”

  眼看他的架势像是打算把书里面的内容也念出来,肃霜终觉脑壳嗡嗡发晕。

  这次真真被凶兽尾巴抽狠了,吸取教训吸取教训,下次再薅凶兽脑袋毛,不能共处狭窄室内,得找个开阔地,方便逃窜。

  翻到第五页,却是连着好几张精致配图,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祝玄“哦”了一声:“画得不错。”

  他又晃了晃书,了然道:“怪不得这么厚。”

  肃霜清清嗓子:“那当然是惊天地憾神鬼,不然怎么成精?后面还有好多,认识的不认识的花样都有。”

  她撺掇他往后翻,就不信他能一直这么淡定。

  可惜刑狱司到了,车辇停下,祝玄合上了书:“看来我对你有误会,至乐集成精,你是天性使然。”

  “少司寇误会我什么?我又是什么天性?”

  祝玄问得无比直白,毫不尴尬:“你想与我春风一度?”

  春风一度?

  盒盖的声音突然回荡耳畔:“你就是看人家好看,想春风一度是不是?”

  天地良心,她在此之前真没想过,不过是望见一双与犬妖相似的眼,想与他靠近些,填补胸膛里那些空洞的窟窿。

  但此时此刻,被这双眼凝视,被这样直白地询问,诡异的愉悦与冲动竟好似春风里的桃花,一朵朵噼噼啪啪地绽开。

  她好像很久都没这般真正愉快过了,好像也真有活泼泼的生气拢着她,明知是水中月,镜中花,但,还是愉快的。

  肃霜的声音又变成了绵软的水:“少司寇莫不是会读心术?”

  祝玄在书上轻轻一拍,肃霜“嗖”一下变回人身,趴在软垫上,仰着脖子看他。

  他也低头看着她,被月色映照出的虚幻温柔色彩一洗而空,他眼里只有凝结的冷。

  “想得不错,以后不要再想了。”

  车门打开,祝玄利落下车,吩咐秋官:“带侍者去秋思间,叫她把季疆这几日的经历细细讲一遍,记得一字不漏写在卷宗上。”

  所谓一字不漏,就是真一字不漏复述季疆那几千箩筐的废话,肃霜口干舌燥地从秋思间出来时,天色已然大亮。

  负责记录卷宗的秋官看起来很眼熟,正是那天在玉清园里代替祝玄说话的那位,他满脸只有公事公办的微笑,一路把她送到正门口,又递来一本册子:“刑狱司秉持断罪惩恶之道,是为肃清天界乱象,侍者无论以前还是以后,若有不便公布的冤情血债,都可以写在这恩怨册里。放心,绝不会外传出去。”

  肃霜一把夺过笔:“真的?那我写了。”

  秋官睁大了眼,看她笔走龙蛇,慷慨激昂地写下一行字:连口茶都不给喝!

  写罢,满面不甘的侍者扬长而去。

  回黑线仙祠前,肃霜又往东面仙林跑了一趟,隔老远就见石桥上有只肥白兔,正鬼鬼祟祟地把脑袋塞进一只布袋里——那是她上回来时留下的布袋,里面装满了仙草仙果。

  肃霜轻手轻脚凑过去,贴着布袋悄声叫它:“盒盖盖。”

  白兔拔腿便跑,立即被捏着耳朵抓起,嘴里咬了一半的仙果滚在地上。

  “放开!别耽误我修行!”盒盖吼得色厉内荏。

  肃霜塞了一粒仙果去它嘴里:“吃完再修行又不会撑死你。”

  盒盖恶狠狠地把仙果咬碎,红眼睛极不满地瞪着她看了半天,哼出一口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招惹那个少司寇,被下了惩罚术对不对?活该!你再作死,下次就是被剁成真药渣!”

  很好,开始说狠话,可算哄回来了。

  为免再把它气跑,肃霜语气特别温柔:“修行就修行嘛,你躲什么?你在天界两百年都没修出个名堂,也不差这两天。”

  盒盖咕哝道:“哪来两百年!我才来……”

  它倏地停下,拔腿又要跑,肃霜索性把它按在桥上,鄙夷得很:“跑什么?原来你这么在乎我的感受?那你怎么两百年都不来找我?装模作样。”

  盒盖狐疑地望向她,也不知想起什么,突然又大怒:“好哇!你是不是早就发现我瞒了你好多事!你才装模作样!我就不能有不想和你说的事?我卖给你了?!”

  肃霜耸了耸肩膀:“是,我早发现了,那又怎么样?”

  她盯着盒盖的红眼睛:“我在乎吗?你有什么不想说的,我不问就是。”

  她竟然说不在乎,凭什么不在乎?她们两个不过在一块儿待了一百年,只是因为都被困在藏宝库那一方囹圄之地,只有彼此,才显得格外漫长。

  盒盖觉着不甘,不甘那个在天界感应到仙丹,还是狂奔而来的自己。

  它是妖,从不信什么感情,仙丹今日的不在乎,也许就会成为明日的桎梏,它才不会放任她得逞。她们之间不过是因为妖魂依托仙丹而醒,它和仙丹的联系比想象中要深,不是说摆脱就能摆脱的,如此而已。

  它怒把话题扯回去:“你装什么聪明!真聪明怎么会招惹那个少司寇!”

  肃霜突然笑了:“你未免太过怕他。”

  盒盖怒道:“你不怕!脑瓜里只有浑水才不怕!”

  肃霜慢悠悠摸着它的兔耳朵:“日子无聊,这样才有意思嘛。”

  盒盖使劲把脑袋别开,不给她摸:“你就作死吧!我要去修行了!你再有这样好的仙草仙果,就挂在石桥上!”

  两百年不见,盒盖这脾气是越发暴躁,以前也没这样。

  肃霜回慎行院继续做伐木侍者,如今黑骞林倒了一小片,枝桠乱糟糟地堆在那里,元君看起来没有收拾的意思,她便也懒得管。

  一夜乱象后,一切喧嚣像是突然寂静下去,不见盒盖,也不见废话几千箩筐的季疆,更不要说行踪不定的祝玄,雍和元君好像也完全没有把她喊回慎思院的意思,肃霜每天独个儿待在慎行院,独个儿进黑骞林削树皮,着实无聊得紧。

  不过她有个好处,无聊也有无聊的过法,在她琢磨着要不要把这简陋的慎行院重新收拾修葺一下,好住得舒服些时,黑线仙祠却突然出了大事。

  据说还是有一部分灾祸神力掉去了下界。

  向来灾祸神力只有鞣制成黑线,由引线侍者按祸纸提示,进入众生幻海投递才是正道,倘若直接掉落下界,少则三月,多则半年,必然生出不可控的大祸乱。

  肃霜赶到慎言院时,雍和元君又在大发雷霆,满口痛骂青鸾帝君,从头骂到脚,一个字也没重复。

  这次没有头顶显眼的茶杯雷云,肃霜成功躲进角落,低声问前面的侍者:“元君怎么一直在骂青鸾帝君?”

  那侍者轻道:“方才青鸾帝君来过,好像原本打算赔礼,听说灾祸神力掉落下界,就说要替元君把神力收回来。”

  “这不是挺好的?”

  “好什么呀!”那侍者连连摇头,“青鸾帝君性子粗疏得很!不然能被教唆着找元君的麻烦?元君不放心他,可他又把玉瓶全抢走了,正为这事发火呢。”

  散溢到外界的灾祸神力一向是用加持咒法的玉器收集装盛,而能够把咒法加持在玉瓶上的唯有水德玄帝,奈何他老人家行踪缥缈,不知多少年没在天界露过面了,谁都不知道他在哪儿,眼下事态紧急,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对策。

  雍和元君发了半日火,终于也觉于事无补,只好叹道:“你们谁腿脚快?往刑狱司去一趟,问那个少司寇有没有多余的玉瓶。”

  提到要去刑狱司,侍者们纷纷垂头,雍和元君见唯有肃霜把脖子抻得笔直,立即道:“就你,快去!”

  肃霜愉快地走进刑狱司大门,找秋官说明来意,等了许久,既没等来祝玄,也没等来季疆,只有上回那个秋官依旧挂着公事公办的笑,替她端了满满一杯茶。

  “少司寇说,刑狱司还留了些玉瓶,马上备车送去黑线仙祠。”

  秋官使劲给她添茶,肃霜喝一口他添一下,喝半天茶水反而越来越多。

  见肃霜撑圆了眼睛看自己,那秋官正色道:“少司寇交代过,侍者的茶管饱。”

  肃霜问:“他在哪儿?”

  “少司寇公事繁忙,侍者不必多问。”

  玉瓶很快送到,肃霜走到正门,又问:“那恩怨册呢?拿来,我要写。”

  她又打算写什么荒唐东西?秋官充满期待地把笔递过去,便见她字迹娟秀,端端正正地写下一行话:万青竹叶茶更好喝。

  写罢,满面刁钻的侍者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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