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思慕君兮不得眠(一)_云崖不落花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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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思慕君兮不得眠(一)

  “这位是替涂河龙王打理库房的神官之一,灭门当日留了一口气,因事出紧急,少司寇未来得及与帝君说。这图册乃是涂河龙王亲笔描绘撰写的藏品记录。”

  源明帝君眸光闪烁,正要说话,那秋官又从怀中摸出一本红皮册,和风将书页一张张吹翻过去,里面的字迹银钩虿尾,写的都是库房藏品名与存放处。

  “那伙狂徒灭门后用血在河神洞府写了许多龙王罪状,看似是复仇,不过少司寇一直觉得有蹊跷。灭门当日,刑狱司曾将库房藏品清点记录在册,少司寇说他翻了好几遍,确定少了几件宝贝,其中便有那颗畅思珠,可见罪状是幌子,夺宝才是真。”

  话说到这样,众神哪里还有不明白的,登时哗然。

  祝玄朝源明帝君扬了扬下巴,那秋官便道:“源明帝君,少司寇觉得您手里那颗宝珠长得与畅思珠十分相似。”

  源明帝君转头望向文象,目露寒光,文象急道:“帝君!宝珠真是我从天河畔钓鱼偶得!这疯犬胡说八道编造伪物污蔑我!您不可信他!”

  祝玄眼皮也没抬,用指尖在矮案上点了点。

  那秋官又道:“来人,再把离朱帝君请来。”

  离朱帝君?他不是因着看不惯源明帝君,早早下界了吗?他的脾气是天界有名的犟,下界后谁也没能劝回,少司寇如何请得动他?

  一时间,诸神想起有关刑狱司两个少司寇的传闻。

  他们做少司寇不过千年,却把先前全然不管事的刑狱司整得井井有条,连源明帝君也要避其锋芒,究其缘故,曾有传言道他们是高阳氏水德玄帝之子。

  虽说能在九霄天上建殿的大帝不少,然而四方大帝尤为不同,水德玄帝便是除天帝外最尊贵的四方大帝之一,倘若两个少司寇真是水德玄帝之子,倒也难怪源明帝君隐忍不发,更难怪离朱帝君愿意给他一个面子。

  当离朱帝君久违地出现在玉清园中时,众神哗然声更响——真的是他!他穿着麻布灰衣,神色冷淡,只与祝玄轻轻颔首示意。

  祝玄终于起身,问得简洁:“离朱帝君,您看?”

  离朱看也不看源明帝君,只往他手里的宝珠瞥了一眼,淡道:“当年天帝陨灭,大劫遗迹中只留下这枚畅思珠,本座原想自己留个念想,架不住涂河龙王缠功了得,于是给了他。”

  祝玄又问:“您明察秋毫,这畅思珠可有从天河畔钓起的迹象?”

  要说天界目力最好者,非离朱帝君莫属,他轻蔑一哂:“珠上血气缭绕,荒唐!”

  说罢,他也不停留,飘然而去。

  看来事情走向很明显了,宝珠来历血腥,说不好是不是源明帝君自己搞出这场戏,即便不是,这场酒宴也事与愿违了,少司寇做了充足准备,当众打脸,打得稀烂。

  祝玄慢悠悠转身,目光里的讥诮似刀一般戳在源明帝君身上。

  “龙王灭门之事有劳源明帝君,不如还是让刑狱司接手?”他似笑非笑。

  源明帝君面色阴沉,只森然瞪了文象一眼,拂袖而去。

  “帝君!”

  文象面色惨白,拔腿想追,秋官们已团团将他围住。

  “畅思珠到底怎么来的,还得请文象神君去刑狱司慢慢说。”

  秋官们欲将他带走,文象哪里肯听话,踢飞两个秋官,破口大骂起来。

  祝玄不去管他,只问:“季疆在哪里?叫他来伺候文象。”

  秋官们为难道:“方才还见到的……”

  话音一落,却听文象大吼一声,忽地一脚踏在地上,整个花园正殿都震颤起来,不设防的众神立即歪歪倒倒一大片,呵斥的呵斥,劝说的劝说,乱成一锅粥。

  风声凄凄而起,发狂的文象突然被细细风绳从头到脚捆了个结结实实,连嘴也封住,风绳自脑后拉扯,将他脖子拉得几乎朝后折断开,他惊恐的叫声压在喉咙里,犹如呜咽。

  正殿前不知何时站了位年轻神君,穿着姜黄氅衣,右耳上悬挂细细一道金蛇坠,眉目浓秀,睫毛好似两把小扇子,笑起来扑闪得十分可喜。

  他手里环着位美貌神女,正热情洋溢地与她说话:“天帝花园没什么意思,要不要去我的紫府玩?正好我府里的妙成昙花今晚要开花。”

  那神女被文象压抑的惨叫声叫得一个劲眨眼睛,连连回绝:“不、不用了!我只是问个路……”

  “少司寇!”

  周围的秋官上前朝那神君行礼,神女的脸色登时变了。

  众所周知,刑狱司有两条恶名昭著的疯犬少司寇,他不是祝玄,却也被叫少司寇,那就是季疆?那个会强取豪夺的季疆?!

  季疆揽着她转身便走:“文象不是已经制住了?你们带走,我有事。”

  冷不丁那神女高声惨叫:“救救我!”

  季疆反倒哈哈大笑起来,将她一把扛在肩上,当真摆出个强取豪夺的架势,不想一股大力袭来,他重重被压在地上,祝玄一脚踩中他的后背,弯腰低头冷冷看他:“第几次了?”

  季疆神君最讨厌的毛病:突如其来乱撒春情疯,越说他还越来劲。

  他唤来风绳把季疆从头捆到脚,吩咐秋官:“把他嘴封住,跟文象一起带回去。”

  今日玉清园中的这出闹剧简直百折千回,诸神散去时还在议论不停,祝玄把季疆扔进车辇,忽觉有视线在看自己。

  他微微侧首,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

  那双眼眼尾细长,慵懒地挑了一点上去,配上微蹙的眉尖,显得既凄楚又撩人。

  是那个花痴书精。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不时有金线似的小天雷从她头顶的茶杯雷云里劈下,多半痒得很,她眉尖蹙得更厉害了,万分无辜。

  因见祝玄望过来,她突然朝他一笑。

  那双眼似在戏谑:我大度,不怪你了。

  长袖翻卷,有风声袭来,祝玄顺手一接——又是一颗辛夷花耳坠。

  再抬眼望去,那道纤瘦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肃霜梦到了初见犬妖的那天。

  那天是下着蒙蒙细雨,她迷路在山间。

  作为一个睁眼瞎,迷路一点也不稀奇,于是她淡定地坐在树下等雨停,等师尊找来。

  百多年前的她脸上还挂着沉重而冰冷的银流苏,遮挡住始终生不出的双眼,以免吓到下界那些胆小的山神土地们,给自己惹麻烦。

  但雨水渗透进流苏的感觉坏透了,她正用袖子一通乱擦,头顶突然便响起那个清朗的声音:“喂,这里是萧陵山吗?”

  察觉到有妖气,问路的是个妖,肃霜捂着脸就开始嘤嘤:“我不知道我只是个可怜又无依无靠的迷路的睁眼瞎……”

  一个模糊的轮廓倏忽间便隔着流苏出现在视界里。

  他头顶好似有什么尖尖的东西在晃,晃了一会儿,他突然笑起来:“你是什么?野草精?野花精?泥块精?我怎么闻不到你的味道?”

  肃霜很客气:“狐妖大人,我什么精也不是……”

  “谁是狐妖?”他很不客气,“原来真是个瞎眼的小精怪,我是犬妖大人。”

  肃霜用袖子捂住嘴,轻道:“小狗狗。”

  梦忽然醒了,窗外又是晨曦幽幽,肃霜按紧眉间宝石,心跳依旧如擂。

  想起来了,那时候被少司寇从龙王的河神洞府带出,遇到拦路的神官们,他们叫他“疯犬”。真是个好称呼,她喜欢疯犬两个字,似乎某种遗憾又得到些许奇异的满足。

  肃霜没有久坐,很快便起身穿鞋,匆匆赶到慎言院时,还没进门就听见雍和元君愤怒的声音。

  元君今天怎会来慎言院?

  她对这位著名凶神的印象是火气极大,但多数是朝着外面喷,对自家侍者还算爱护,莫不是有谁惹得她不高兴了?

  肃霜悄悄摸进去,出乎意料,那位名叫季疆的刑狱司另一名少司寇也在。

  他正愣愣地听着对面雍和元君的斥责,偶尔露出几分不耐烦,却也像是自带笑意。

  雍和元君说到后来已变成抱怨:“当我这黑线仙祠是什么地方!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这里塞!你那魔头兄弟怎么不把你丢去吞火泽?”

  她对祝玄是一肚子恼火,昨天在玉清园,她本想把源明帝君骂得狗血淋头,结果风头都被祝玄抢走了。更过分的是,今日一早刑狱司就把季疆丢这里,说他举止不端,被罚来黑线仙祠削树皮。

  雍和元君还想抱怨,忽听不远处传来嘤嘤嗡嗡的奇怪声音,好像蚊子在哼,她目光一扫,便见众侍者后低头藏着个小书精,头顶一团茶杯大小的雷云,金线似的天雷劈下时,嗡嗡鸣动。

  这是刑狱司惩罚术的雷云?丧心病狂的疯犬竟然妄动她黑线仙祠的侍者?!

  雍和元君面色铁青,立即挥袖拂过雷云,下一刻祝玄的声音便响起:“无故骚扰刑狱司少司寇,干扰公事,黑线仙祠搓线侍者肃霜,禁言五日,以儆效尤。”

  祝玄是什么破名声,天界有目共睹,瞎成什么样儿才会骚扰他?想到自家仙祠里有这么个眼瞎侍者,雍和元君心都快碎了。

  “行,”她无力地挥挥手,“既然你眼睛长了如同没长,干脆跟他一起,去黑骞林削树皮吧。”

  说到骞林,黑线仙祠和红线仙祠各有一片骞林,执掌仙祠的神尊们各自为之加持不同神力,所以一个叫黑骞林,一个叫红骞林。

  搓黑线的树皮由黑骞林产出,林中遍布雍和元君的灾祸神力,虽说灾祸神力不会给神族带来什么影响,也绝不是舒服的事,所以伐木侍者通常换得特别快,像肃霜和季疆这样犯错被罚,也很常见。

  肃霜一出慎言院,季疆就特别自来熟地凑了过来。

  “我很久没见过你这样妄图勾搭祝玄的神女了。”他很感慨。

  肃霜抬头看他的眼睛,听说两个少司寇是兄弟,眼睛却长得一点也不像。

  她兴趣顿失,转身要走,季疆又兴冲冲地跟上:“哎你知不知道,以前有个女妖对祝玄因爱生恨,你猜她最后怎么了?”

  他打算搬出祝玄的辉煌事迹,吓唬吓唬这瞎眼神女,突然又觉哪里不对,垂头细细看她:“……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有点眼熟。”

  他向来不大容易记住脸,想了半天没想出所以然,索性丢去脑后,只笑道:“我刚说到哪儿了?哦对,那个因爱生恨的女妖啊……”

  这是个废话几千箩筐的神君,削了一早上树皮,他的嘴几乎就没停过,噼里啪啦说完女妖的凄惨下场后,又开始絮叨自己的琐事。

  什么金蛇坠老是缠头发,什么明明脾气温和却被祝玄连累一起成了疯犬,时不时还要冒出两句没头没尾的矫情话,譬如“这林子好昏暗,就像我现在的心”等等。

  肃霜左耳进右耳出,偶尔点头假装在听。

  季疆满意极了,出黑骞林时还意犹未尽:“原来说话有人听又不插嘴的感觉这么好!禁言五日太少,我替你弄成半个月好吗?”

  肃霜埋头朝前走,冷不丁他一巴掌拍在背上,她不由“啊”一声轻呼——能说话了?

  季疆朝她眨眼睛:“雷云就不撤了,你看着它就想起祝玄的坏,那你能说话呢,就会想起我的好,怎么样?我比他好不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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