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小星星(二)_黄泉路下
云海小说网 > 黄泉路下 > 第121章 小星星(二)
字体:      护眼 关灯

第121章 小星星(二)

  那男人三十多岁的样子,皮肤粗糙黝黑,仿佛常年在外奔波暴晒。他的脖子很粗,眼睛圆鼓鼓的,像是只要一言不合,下一秒钟就会愤怒地跳起来似的。

  手上戴着的手铐,丝毫没有锁住那个人暴躁的脾气。他阴狠狠地侧头看着老李,说:“行了,我自己会走路,别tm再掐着我,又不是你家养的狗。”

  老李微微一笑,好脾气地松开手,和站在旁边的詹台对视一眼,轻轻点了下头。

  他们早有准备,掐算好了时间、精心安排了地点,不早也不晚,把这个送到了全村人的面前。

  可是却没有人知道这个人是谁,像是从来也没有人见过他似的。

  张老板、张总、村长都狐疑地打量着他,目光在他和詹台的身上来回逡巡,努力寻找出蛛丝马迹的关联。

  小海一开始也以为自己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个人。乍一看,那人粗短的头发、圆鼓鼓的眼睛都十分模糊,从来没有出现过在自己的面前。

  可是当他开口说话的那一刻,一丝怀疑却像是泄闸的流水,突然间增大。

  都说忘记一个人,最难忘记的就是声音。

  小海也许没有见过这个人的脸,却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个人的声音。

  暴躁、狂妄、充满了指责,仿佛下一秒就要爆发出来的脾气,对着他发火时毫不掩饰的怒焰…

  也许仅仅只是一秒钟、只是一面之缘,却深深印刻在他的脑海里。

  小海皱起了眉头。

  为什么他没有见过这个人的脸,却还记得他的声音呢?难道他们是在电话或者网络里聊过?

  不…不是这样的。

  小海抬起眼睛,望向身边的茉莉。

  他见到这个人的时候,茉莉就像现在这样,并肩站在他的身边。

  而那张脸虽然不熟悉,却也不是全然陌生。小海依稀记得那人像金鱼一样瞪大的眼珠,连珠炮一样出声的质问只是那时,他戴着一个头盔,罩住了他的额头和头发,透明的防护罩遮在脸前,盖住了大半那张黝黑的面孔。

  戴着头盔…骑着一辆电瓶车…

  小海想起来了。

  那人是个外卖骑手。

  他皱着眉头,看见从地下室走出的茉莉和小海,没好气地把外卖墩在了地上。

  “你们这是地下室啊?”他暴躁地瞪着茉莉,“下单的时候就该写清楚!知不知道这条街我来回走了多少次?耽误我多少时间?”

  他圆鼓着双眼,即使及时送到了外卖,也非要发泄一通情绪再离开,让人心里生不出一丝一毫的好感。

  那时的小海弯下腰,捡起地上的外卖袋,略带遗憾地说茉莉说:“…为什么今天来的,不是之前那个外卖员?”

  小海记得昨天来的外卖员卜庚鑫,高高的个子阳光的面庞,热心又善良,就连姐姐都很喜欢他,在洗头房里开玩笑,说要让卜庚鑫做小海的姐夫。

  他还以为自己会经常见到卜庚鑫呢。

  哪想到这才几天,就换了这么一个讨人厌的外卖员。

  那时茉莉微微一笑,并没有解释什么。

  可是现在的茉莉却靠在小海的身边,小声说:“因为原本我要救下的那个人,就是他呀…”

  从一开始就是他。

  是他,将那辆“撞了邪”的小毛驴卖给刚做外卖骑手的老实小伙卜庚鑫。

  是他,一把将白色的外卖袋子摔在富兴商场外卖店家的柜台上,大吼道:“刚才这个单,是谁给老子配的货?!”

  是他,高高扬起寒光闪闪的尖刀,狠狠地朝前台小妹的心口扎了过去。

  站在一旁的卜庚鑫惊恐地看着眼前的场景,电光火石间冲了过去,从身侧撞过来将那人砰地一下撞飞,滑出数米远。他还想再挣扎,却被二十岁的、年轻力壮的卜庚鑫压在身上,狠狠地吼道。

  “老孙,你疯了吗?”卜庚鑫腾出手来擦擦流出来的鼻血,定定看着老孙的眼睛,“杀人偿命,你知道吗?我这是救了你的命!”

  命运的巨轮沿循着时间的轨迹一点点碾压而前,冥冥之中早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在那么多被人忽视的细节中。

  本来不该出现在商城的卜庚鑫,出手救下老孙和小妹。

  而本来应该出现在高架桥下的卜庚鑫,救了他自己。

  助人者,人恒助之。而救人者,亦恒被救之。

  小海记起了卜庚鑫的笑容,记起了夕阳中他骑着那辆小电驴,消失在汹涌的车流中,以为这就是最终的结局。

  可是真正的结局,却藏在那些你以为是结局的结局里。

  原来…是老孙啊。

  三十多岁的老孙,早年跑过好几年的出租,因为出了点事不再做,后来才转行送快递送外卖的老孙。

  性格火爆,每个月都少不得跟顾客或者店家闹几次矛盾的老孙。

  冲动之下,险些一刀杀了人然后伏法的老孙。

  阴差阳错之下被卜庚鑫救下的老孙,终于在这个命中注定的时间,出现在了张家村里。

  所有人都在等待詹台解释老孙的来历。

  小海也很紧张他只知道老孙曾经是出租车司机,性格暴躁总和别人闹矛盾,十几年前曾经出过一场车祸。

  难道这个老孙和张老板有什么关系吗?

  张老板也有些紧张,咽了下唾沫,来回打量着老孙。

  詹台却并不显得着急的样子,施施然站定,说起了另外一个故事。

  “不久前,张总曾经承建施工的宝灵街小学附近,出了两桩意外事故。一个麻将桌上的四位牌友,先后离奇死亡在自己的家中。”

  小海猛地抬起头,这不是赵钱孙李的案子吗?

  赵大钱二杀害了征北,后来四个人在同一个建筑工地上干活。钱二代工友买彩票,中奖之后却起了独贪奖金的念头,便谎称自己的彩票丢了,要挟杀死征北的赵大,逼他挪用年底工人的工钱,当做彩票的“奖金”平分给大家。

  赵大为求脱罪,炮制了一出贼喊捉贼的闹剧。孙三带着李四和黄毛趁夜前来,和赵大钱二起了冲突,却在打斗之中,不小心害死了黄毛的性命。

  工地上出了人命,四个人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不得不趁夜逃离。

  时隔多年,赵大因为再次受到钱二的勒索后下了杀心,希望孙三能够帮助自己,杀掉钱二,共分钱财。

  可在他们付诸行动之前,钱二和李四却先后离奇地死在了家里。

  小海记得很清楚,钱二赤身裸体,跪倒在冰箱前面,生生冻死。李四却是因为意外触电,同样赤身裸体死在家里的浴室里。

  詹台和老李调查了监控录像,排除了赵大和孙三两个尚且活着的人作案的可能,也揭开了当初黄毛和征北之死的真相。

  老李拍拍詹台的肩膀:“就这样吧,事情都解决了,尘埃落定乐,所有人也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詹台眸色深沉,摇了摇头:“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搞清楚。比如钱二死的那个晚上,为什么监控录像里出现的不是想要杀他的赵大,或者孙三,而是李四?李四害死黄毛,为人心狠手辣,为什么会想要去救钱二,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交集?”

  以及…这个故事到底有没有他们忽略掉的细节?

  小海想到了还活在世上的孙三,想到孙三同样暴躁的性格和脾气。

  孙三和老孙,他们两个之间难道有什么关系吗?

  “…钱二和李四两人的死亡,牵扯到十几年前一桩工地失窃案。不但百万资金凭空消失,还有一个年轻的工友死在了失窃现场。”

  “赵钱孙李四个人,就是这桩失窃、谋杀凶案的罪魁祸首。”詹台冷冷地说,黑色瞳孔轻颤,盯着面前的老孙。

  小海有些奇怪。

  老孙和孙三是两个人,如果说到当年的工地失窃案和黄毛之死,孙三应该是最清楚的那个人。可是为什么詹台让老李带到现场的人却是老孙呢?这个老孙在十几年前,应该…是一个出租车司机啊。

  小海正在沉吟当中,詹台却像是猜到他心中的狐疑,轻轻勾了唇角,把脸转了过来。

  “失窃案发生当时,大家眼前这位老孙,当年还是一个普通的出租车司机。他刚刚二十岁,正是年轻力壮,和搭档每年交换着开车,一个从早上九点开到晚上九点,另外一个人从晚上九点,开到早上六点。”

  那天晚上,正是老孙开夜班出租车。

  凌晨时分,万籁俱寂,整座城市仿佛陷入了沉睡当中,空空荡荡的街道上安静得连一声鸟鸣都听不见。

  老孙白天睡得足,精神头正好,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闲开,眼看着一个客人都没有,正在犹豫要不要把车开到机场、火车站去排队等活儿,却突然接到了哥哥孙三的电话。

  孙三比自己大快十岁,两人从小亲近,半夜接到他求助的电话,老孙毫不犹豫调转车头,照着哥哥说的地址去接人,等到了之后才发现,要坐上他的车的,还有另外三个人。

  赵钱孙李四个人偷偷摸摸地蹲在路边。老孙瞅见亲弟弟的车,眼睛一亮就想上前,却被为人最谨慎的赵大拉住,小声说:“再等等。”

  他们在路边等了又等,直到老孙从车上下来,不耐烦地点了烟叼着,也没看见后面跟着的车,这才慌慌张张地跑了上来。

  “哥,怎么回事?”老孙看见哥哥,连忙问。

  孙三眼中暗含警告,压低声音说:“想保命的,就别问了。”

  四个人的箱子和麻袋塞满了后备箱,孙三拉开副驾驶的门,一屁股坐了上来,赵大眼睛眯了下,压下心里的不满,坐在了后座上。小小的出租车被五个正当壮年的大男人压得满满实实,老孙长长舒了一口气,拉开了手刹,说:“哥,去哪儿?”

  孙三还没有来得及说话,赵大却率先开口,说:“京陵村。”

  孙三和老孙面面相觑,默默对视一眼。

  “怎么?不认识路吗?”赵大不耐烦地说。

  认识当然是认识了。

  “我们小时候都跟着我爸跑过长途。”孙三笑笑,“沿着省道,好容易从秦岭开了一晚上盘山路出了山,看见京陵村就想给车加加水,再吃上碗面,哪知村里沿街都是黑店,抢钱又抢货。货车往京陵村里停上半个小时,等出来的时候连轮子都能给你撬走,不交上点买路钱,拿不回你那车轱辘。”

  赵大冷冷笑了,很是得意的样子:“…你说得没错,那就是我们京陵村。京陵村里来人又多又杂,我们回去躲一躲,避一避风头,不会有人注意到的。”

  老孙抬起眼,从后视镜瞄了下赵大,有些担忧的压低声音对哥哥说:“…你们这是要避什么风头啊?躲什么啊?到底怎么回事啊?”

  孙三刚刚瞪他一眼,说:“问那么多干嘛?”

  赵大便立刻出声打断,不怀好意地笑着:“孙三,这你还瞒着亲弟弟呢啊?咱们现在活不活命都是捆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怎么不把事儿都告诉你弟弟啊?”

  他凑上前,大手狠狠压在当年不过二十岁的老孙身上,满满威胁感:“小子!你哥这次闹出人命来了!今晚的事你敢嘴大,对别人提半个字儿,保准第一个吃了枪子儿的就是你亲哥!”

  孙三大怒,啪地一下打掉赵大放在弟弟肩膀上的手,狭小的出租车内,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被点燃,赵大猛地冲上前就想勒孙三的脖子,孙三横手一挡,怒吼道:“赵大!你要是不想活,咱今天一起死在这儿!老子不怕天不怕地不怕鬼不怕神,还怕你这个王八羔子?黄毛怎么死的,你是怎么贪大家伙的钱的,真要闹到局子里,你也得兜着吃!”

  两人眼看就要打起来。正在开车的老孙一边出声劝着两个人,一边犹豫自己要不要伸手去掏放在车座以下的扳手。

  那几年路上的摄像头尚不如今天这样多,出租车司机独自一人开夜车,算得上“高危人群”了,时不时都有谋财害命的事故见报。

  出租车司机们为求自保,常在车上放一些扳手、铁棍等武器,遇上情形不好的时候,操起家伙就和劫匪干起来。

  老孙也在座位底下放了扳手,眼看哥哥要和赵大打起来,虽然不想起冲突,可又担心哥哥吃亏,便犹豫着伸手去够那扳手。

  可指尖还没碰到,坐在后座的钱二却猛地扑到赵大的身上,一把拦住了他。

  “赵哥!历经生死就是兄弟,孙三跟咱们又不是仇人,大家都是为了发财,何必闹得你死我活呢!”钱二满心都是自己私藏在后备箱的钱,他为了百来万的钱挨打又杀人,逃命又做贼,万万不愿意一分好处都还没有享受到的时候就因为赵大和孙三的斗气,闹去警察局。

  钱二抱住赵大的一条手臂,苦苦哀求:“赵哥,想想兄弟吧!咱们吃了这么多苦,不就为了不进局子吗?现在黄毛的尸体被发现,多少双眼睛盯着人呢,咱们稍微闹出点事,都得进去蹲个十年八年的!”

  最是胆小的李四见状,连忙上前抱住孙三的手,声音带了哭腔:“孙哥,你想想你弟弟啊。他可是身家清白,好好开出租吃着铁饭碗,何苦被咱们连累了呢?忍一时风平冷静,一时冲动悔不当初啊!难道也要他落个包庇罪,进局子吃牢饭不成?”

  一番话,直直说到两人心里。

  孙三和赵大冷冷对视了一眼,谁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而二十岁的老孙深深吸了一口气,已经摸到冰冷扳手的手,又从座椅下抽了回来,重新放回方向盘上。

  一场风波就这样被平息,所有人的心里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小小的出租车在夜色中飞速地行驶着,沿着省道朝京陵村的方向开过去。

  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赵钱孙李晚上走得匆忙,连晚饭都没有吃,早都饿得饥肠辘辘,空空如也的肚子叫个不停,咕噜声在狭小的车厢里此起彼伏。

  “你就不能忍忍?咽唾沫的声音听得我心烦气躁的!”赵大冲钱二吼。

  钱二低眉顺眼,嗫喏道:“哥,我饿得实在是不行了,等会儿回村了,咱先去吃点东西怎么样?”

  赵大冷冷哼一声:“我看你是离家久了,人也傻了!京陵村里都是什么店?那地儿能去吃饭吗?”

  他也饿得前胸贴后背,并不比钱二好受多少。

  天空越来越亮,远方已经可以看得到连绵起伏的青翠山脉。红色的霞光像是从群山的背后一点点墨染而上,逐渐占据了东边天空。

  清晨,到了。

  赵大眯起眼睛,朝着路前面看了一会儿,冷不丁地开口:“我记得再往前开一会儿就是张家村。靠路边儿有间张家面馆,以前坑了我们两兄弟一辆切诺基。”

  他的声音像是嘶哑的蛇鸣,怨恨一闪而逝:“…说来也是奇怪,这么多年过去了,想起那车倒没让我那么难过,反倒是想起那天晚上那碗酸汤面,实在是让我老赵五脏六腑的馋虫都冒了出来。”

  人就是这样奇怪的生物。

  漫长的岁月里,留在记忆中的往往不是那些轰轰烈烈的瞬间,而是点点滴滴的细节。

  就连他这样的人也不能免俗,世事变迁之后,他淡忘了那天晚上杀人时的惊慌和狠毒,他淡忘了被发现时的慌张和隐怒,淡忘了开车时的狂喜,淡忘了丢掉钥匙之后的悔恨和愤怒。

  却还深深地记得端起那喷香扑鼻的面碗,将第一口汤面热乎乎地吃下肚,肠胃和心脏都同时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他的人生,从那一个晚上开始不再一样。

  每当饥寒交加的时候,都会想起面碗里冒出白色的烟气。

  “这敢情好,等会儿靠边停一下,就去张家面馆吃碗酸汤面。”钱二觑着赵大的脸色,连忙出声。就连一向逆来顺受的李四,也连声赞同。孙三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膀,一副随你们便的样子。

  那家面馆,以前他爸带着他们兄弟跑长途的时候,他也去吃过。味道确实不错。

  偏偏在这时,一直沉默开车的、二十岁的老孙突然浑身一震,咬牙切齿地从嘴里挤出字眼:“…不去!谁想去吃,自己下车滚去!老子去哪儿都不去那家面馆!”

  这是什么情况?

  赵大一愣和孙三同时一愣,都还来不及反应。

  钱二生怕横生枝节,赶紧打圆场:“…啊啊啊,不去就不去,我们也不是那么饿!没关系,还是赶紧回京陵村吧!”

  老孙语气里的怨毒不知从何而来,又补充了一句:“…我只管把你们送到京陵村,既然上了我的车,就都听我的!”

  偏偏这一句话,彻底激怒了赵大。

  赵大冷笑着瞥了孙三一眼,他年龄最大,都够当孙三的爸了,又当了这么多年小工头,早被养出了脾气。现在被二十岁的小屁孩吼了,便大怒道:“哪里来的毛都没长全的玩意儿,跟我发号施令呢?老子让你在哪停车,你就得再哪停车!”

  孙三不乐意了,方才被生生压下的怒火重新燃起,转过身就想抽赵大的嘴巴。几分钟前被平息的那场冲突,不过是被掩埋在枯叶之下的热灰,只要加一点点火星,就立刻重新烧了起来。

  孙三和赵大的手再次纠缠在一起。

  而这一次,二十岁的老孙也不想再忍,右手放开方向盘,探身去够座椅底下放着的扳手。他浑身都紧张了起来,连脚下也不自觉地加了力气。

  油门被踩到底,本来就开得飞快的车像是离弦的箭,在清晨的省道上全速疾驰。

  孙三抽出扳手,回身往赵大头上敲去。

  可偏偏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原本空荡荡的省道上,却正好开来一辆农用的三轮车,慢慢悠悠地从对面驶了过来。

  李四的尖叫声骤然响起,而老孙听见他的惊叫回头的时候,那绿色的三轮车已经近在眼前。

  一切的反应都是本能,压根没有什么思考的可能性。冰冷的方向盘被老孙下意识地一盘到底,车身打着旋儿,像是雪白的陀螺,滴溜溜地在路上转了起来。

  他们眼睁睁看着那棵核桃树朝着车窗压了过来,仿佛催命的绿色魔鬼。他们还来不及抱头尖叫,车又再一次调转了方向。

  这一次彻底失控了。

  那辆绿色的三轮车不紧不慢地从他们身边擦过。满脸沧桑的老农从车上探出头,惊愕地打量着这辆失控的小车,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差点遇到的风险。

  而那辆出租车像是电影里的慢动作,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两圈,才吱吱呀呀地停了下来。

  第一个从车里爬出来的人,是孙三。

  他强忍着鼻梁的剧痛,擦了一把被血糊住的眼睛,从破碎的车窗里钻了出来。他摸了摸四肢,摸了摸身上,除了骨折的鼻骨,竟然哪里都没有受伤。

  也许这就是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吧。孙三绕到车的驾驶座那里,把呜咽着的亲生弟弟从车窗里拖了出来。

  一向听话乖巧的黄毛不过被砸了一下就晕死了,他自己在打了个旋儿的车里转了一圈,还能活着出来。

  弟弟老孙像是盆骨骨折了,被他扶着试了两下,怎么也站不起来,嘴里直喊着疼。

  孙三叹了口气,把弟弟拖远了一点,再望向车的时候,眼神就有些复杂。

  如果其余的三个人死在了车里,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吗?但如果他们真的死了,尸体该怎么处理呢?惹来警察,怕横生枝节。现在弟弟受伤,他一个人肯定没有办法抹去车祸的痕迹和三具尸体如今情况,怕是真的像之前说的那样,他们四个人成为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孙三叹了口气,还是往车子那边走了过去,正准备救人,就看见赵大恶狠狠地推开了他那侧的门,探出了身看着孙三,神色有点复杂。

  赵大爬出来,躺在一旁喘着粗气,右腿以一个十分诡异的姿势扭在一边,看起来像是骨折了。

  几秒之后,钱二也从门里爬了出来。

  他坐在赵大和李四的中间,受伤最轻,神色也最清明,爬出来之后只愣了两秒,转身就往后备箱爬,拼了命去拽自己的箱子。

  “李四还在里面呢!你不救人吗?”赵大看不过眼,怒吼了一声,“东西值几个钱?有那时间赶紧救人!”

  钱二一愣。

  没有人知道他私藏下来的钱还有一半被藏在箱子里。

  生死关头,就像赵大说的那样,如果他抛下李四去拿箱子,又怎么会不惹来其他人的怀疑。

  钱二只犹豫了一秒,就重新钻进了车后座里。

  李四就卡在最靠里的座位,头诡异地歪着,哼哧哼哧地喘着气。

  车里传来浓重的汽油味,前方冒出隐隐约约的白烟,处处透露着危险。

  钱二心急如焚,粗暴地抓了一把李四。李四右臂传来一阵剧痛,眼前一片迷茫,呜咽着喊:“谁来救我?”

  “是我!”钱二一秒不浪费,拼了命地把李四往外拽。

  “钱二哥…我闻见汽油味了,车是不是快烧起来了?”李四的声音满满都是惊恐,完好的左手紧紧攥着钱二的衣襟。

  钱二不回答,满心记挂都是后备箱里自己的箱子。

  李四却把他的沉默误认作了钱二的真心,感动地说:“救命之恩,弟弟我记一辈子。以后哥哥有用得上我的,一个字,赴汤蹈火都行。钱二哥可千万别放开我!”

  孙三也赶来来,抱着钱二的后腰一并往后拉。李四呼痛的哀嚎,一声惨烈过一声,十几秒后,伴随着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孙三拖着钱二,终于将李四拉离了已经坍塌变形的车。

  李四面色惨白,裤子以下全湿透,尚且不知道受伤如何。孙三正欲拖着李四往弟弟身边拉,原本一并拖着李四的钱二却冲向了后备箱,拼了命地拉拽着自己的破箱子。

  “车就快烧起来了,东西值几个钱!快点离远点吧!”孙三高声喊道。

  钱二恍若未闻,仍旧拼了命地拽着自己的箱子。

  “你这个兄弟,还挺不要命的。”孙三嘲讽地笑笑,看了看瘫倒在一旁的赵大。

  赵大若有所思地看着钱二,轻轻点了点头。

  “贪呗…”

  一场意料之外的车祸,彻底改变了老孙的生活。

  一家人省吃俭用租来的车和牌照都因为这场车祸而毁于一旦,老孙跟着哥哥辗转打工,后来又去送快递,每次都因为暴躁的脾气而干不长久。

  外卖兴起,老孙也注册了骑手却因为一个顾客的差评而和外卖餐厅起了冲突,如果不是因为卜庚鑫的挺身而出,他怕是现在已经伏法,为冲动杀人而付出生命的代价。

  小海的目光落在老孙腕上的手铐。银色的镣铐虽然冰冷,但并没有锁住生的希望。

  活生生的老孙,现在正站在张家村众人的面前,黝黑的面孔上写满了烦躁和愤怒,仿佛对世界上的一切都充满了怨恨。

  “我今天带老孙来,只为了一件事。”詹台环视了一圈四周,最终还是将目光锁定了脸色泛白的张老板,“我想在大家面前,亲口问老孙一句话。”

  “当初你…为什么说什么都不愿意去张家面馆吃饭呢?”

  淡淡的一句话,像是响雷震在老孙的头顶,高大的汉子牙关紧咬,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竟然微微地发着抖。

  “那场车祸,那场害你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出租车的车祸。当时的你心里明明很清楚,哥哥孙三闹出了人命,正是逃亡的时候。孙三和赵大第一次起的冲突明明已经平息下来,所有人肚子都很饿,去吃一顿饭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事。为什么你第一次还能静下性子去劝说,提到张家面馆的时候却像吃了炸药,宁愿再起一次冲突?”

  “就连曾经在面馆里挨过打的赵大和钱二都愿意去张家面馆吃饭,你和哥哥孙三也曾去张家面馆吃过。提到张家面馆,你哥哥连一句反对的话都没有说,为什么偏偏是你不愿意呢?”

  天上落下的雨滴像能洗去一层皮肤似的,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老孙黝黑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白。

  “你不愿意说,不要紧。”詹台微微一笑,“我来替你说。”

  “因为…同样是去张家面馆吃饭,你哥哥那个时候已经十几岁的少年了,而你当时,却还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

  有人倒抽一口冷气,就连小海也一下子咬住了嘴唇,大气不敢出地听着詹台说话。

  所有人现在都知道了,张老板对十几岁的少年不感兴趣,喜欢的恰恰就是几岁的男孩子!

  难道说当初还是个孩童的老孙,在跟随父亲和哥哥跑长途路过张家面馆的时候,也曾经遭受过张老板的毒手?

  童年时所受的隐秘的伤害,被深深篆刻在一个人的内心。

  三十多岁的老孙手上戴着镣铐,在冰冷的雨水中瑟瑟发抖,却依稀让人想起三十年前那个无助又瘦弱的孩子。

  一顿热乎乎的汤面,热情的老板亲手送上了自家酿的高粱酒,再三推脱不过的父亲一口饮尽,酒足饭饱后,靠在卡车座位上小憩。哥哥留在店里看电视,只有当时的他自己,偷偷溜到了饭店的后面,百无聊赖地踢着地上石子。

  胖乎乎的张老板露出红红的圆脸,笑得和蔼可亲,伸出手来招呼他。

  “无聊啦?要不要跟我一起玩个游戏?”

  玩什么游戏?他眉毛一皱,转身想走,却看见胖胖的张老板从油腻的围裙之后,掏出了一张十块钱。

  “来吧!”张老板笑眯眯地说,“快点过来吧。”

  时隔三十年,最应该忘记的屈辱记忆却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梦魇一般卷土重来。

  那些猎奇的、鄙夷的、审视的目光像是灼烧的烙铁,狠狠砸在了老孙的身上。他举目四望,看着一个个隆起的黄土坟包,恨不得下一秒钟后,躺在里面的那个人就是自己。

  詹台还在朗声质问着张老板:“…闵家兄弟一死一疯,你以为这次你又走运了?能逃得过了?我告诉你,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世人终有一日必会知道你做过什么,善报恶报远报近报冥冥中注定,报报中是非分明。”

  “来,老孙,说吧。”詹台转过身,目不转睛地看着老孙。

  老李也上前一步,小声在老孙的耳边说:“…你不是一直觉得这辈子过得这么痛苦,都是因为这个人吗?现在就是你复仇的时候,说出来吧。”

  雨水大滴大滴,浇得老孙双目通红。

  他惶惶睁开眼睛,看着底下沉默的张家村村民。他也知道那个人就站在那里,却自始至终没有办法往那个方向看一眼。

  仿佛只要看一眼,过往曾经屈辱吞咽过的疼痛,就会再一次将他彻底撕裂。

  来时桀骜痞气的老孙,却在事实被剖开放在众人面前的时候,颓然得好像一只斗败的落汤鸡。

  他沉默得太久太久了。

  小海的心又一次提了起来。

  可就在这个时候,茉莉轻轻松开了一直握着他的手,朝着老孙的方向走了过去。

  詹台眼中露出两分讶异。茉莉的脸上却浮着一层淡淡的微笑,坚定地走着。

  除了詹台和小海,没有人能看见她。

  她如入无人之境,走到了老孙的面前。

  “说出来吧…”她像是清风,拂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耳语。

  老孙周身一震,露出迷茫的神色。

  “你不用怕,把曾经经受过的伤害,全部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吧。只有你站出来,才会让这个人渣受到应有的惩罚,不是吗?只有你鼓起勇气说出来,才不会让更多的孩子受到荼毒,不是吗?”她像是清香,掠过隆起的土丘和坟包,掠过万物和四季。

  “没有人会怨怪你,没有人会看轻你,没有人会认为这是你的错。是我们没有保护好你。”她温柔的声音,有着能抚平伤痕的奇迹力量,在无数个凄惶的黑夜里安慰过孤单的孩子。

  “真的不是...我的错?”老孙喃喃地说,雨水混合了泪珠,从脸庞上缓缓滚下。

  “你是受害者,不是加害者。”茉莉轻轻地说,“你忘记了吗?在你伤害其他人之前,我们拦住了你,不是吗?”

  天知道,地知道,你知道,我也知道。

  那个高大的小伙卜庚鑫,宛如从天而降的神明,拦住了他刺向其他人的尖刃。

  现在的他手上清白,没有一滴鲜血。

  老孙恍惚低下了头,看着自己黝黑的双手。

  天空中飘来一朵茉莉花一样的云彩,一片黑色的阴影落在老孙的手臂,仿佛茉莉举起一片雪白的衣袖,罩住他手腕上银色的镣铐,让这一瞬间的老孙有些恍惚。

  “堂堂正正地站出来吧,你有千万个理由去复仇,却只有这一次机会。”她的声音越来越淡,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散落在风里。

  凄苦半生,所有的心魔根由到底在哪里。

  如果要复仇,是不是只有现在,能够给那个禽兽致命一击?

  老孙猛地抬起头,黝黑的面庞涨得通红,对着台下的张老板怒吼。

  “你还想否认吗?那天你...你把我拉到你家后厨,哄骗我,欺辱我的时候...”他闭上了眼睛,手指攥得死紧,“你的一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清清楚楚几个字,说尽了多少伤痛。

  他几欲干呕,却生生忍住了,只是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说。

  “想要证明我说的对或不对...就请你们扒开他的裤子看看。他大腿内侧有颗米粒大的红痣,再往里面...”老孙定定地说,“还有一块马蹄模样的青斑。”

  这样私密的地方!大腿内侧,再往里...还能是哪里?!

  那时的老孙要做些什么,才能看到张老板这里的痕迹?除了张老板最亲密的人,又还能有谁知道?

  小海捂住了嘴巴,想到当初的老孙不过与现在的自己同龄,曾经遭受了多大的屈辱,也几乎快要吐了出来。

  村民里传来阵阵骚动。有人露出了愤慨的神色,冲台上喊道:“扒了裤子查!扒了裤子一查,这个老孙到底有没有说谎,不就都知道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1523:59:192020051623:58: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na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大头丸子、724834320瓶;屎娃6瓶;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请收藏本站:https://www.yunhai9.com。云海小说网手机版:https://m.yunhai9.com

『点此报错』『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