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小星星(三)_黄泉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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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小星星(三)

  一句话如同平地响雷,接连起伏的愤慨喊声在村民中响起。詹台眸色渐亮,却仍一言不发,等待着村长最后的发话。

  张村长终于慢慢站了起来,喧嚣的人群因为他举起的手而重新恢复了安静。

  他的语气仍然温和,异乎寻常的亲切背后是无形的万重压力。

  “老张,咱们也认识这么多年了,就算不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也不差些什么了。”张村长缓缓开口,“一连走了两个孩子,你心里的痛,我比谁都清楚。”

  张老板的脸色霎时雪白,颤抖的嘴唇里发出支离破碎的声音。

  “就是因为这样,才更要查明真相,不是吗?”张村长目不转睛,一步步朝张老板走近,“就算你信不过詹道长,我,你总信得过吧?”

  “走,咱们就到你的面馆里去,找个背人的角落,让我看看你。”他的语气里甚至带了一丝隐约的哄骗,像在劝慰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我看看你腿上到底有没有那颗痣?咱们都是大男人,不能介意这个。”

  “只一眼,不就知道这小子说得是真还是假了吗?不就能洗清你身上的嫌疑了吗?”张村长脸上挂着那样和善的微笑,温言细语仿佛处处都在为张老板着想。

  张老板深深吐了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他泛白的面庞竟慢慢恢复了平静,唇角带笑,也缓缓站起了身。

  “好,我跟你去!”

  他便也一步步跟在张村长身后,极为配合似的,往张家面馆的方向走了过去。

  张老板会这样认命?会任由村长检查他的大腿?

  詹台眯起了眼睛,右手摸到身后的白骨梨埙,微微加了一点力气。

  小海全部的注意力却都放在茉莉身上。她一袭雪白的裙子,站在张家村黑色的石碑之前,仿佛墨染的毛笔,和尘土扑面的俗世凡人格格不入。

  她的眼睛中流露出深深的怜悯,悲天悯人的表情让她被一层浓郁的悲伤笼罩,甚至让一向无所不能的她显得有一丝无力。

  为什么无力呢?真相眼看就要大白,奔波十年,耗费无数心力布下的这张网,终于网到了大鱼,为什么偏偏在现在悲伤呢?

  她感到无力的对象又是谁呢?

  小海的心渐渐揪紧,顺着她的视线,把目光落在了詹台身上。

  全神贯注的詹台,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茉莉的异样。

  他全部的心力都集中在跟在村长的张老板身上。

  淳朴的村民们让开了一条通路,能够让张村长带着张老板回到面馆。

  老李扶着老孙,轻轻往后让了两步。

  那几句话好像耗尽了老孙全部的勇气和力量,他像是失去了灵魂的行尸走肉,颤抖着,闭上了双眼,任凭雨水啪啪打在脸上。

  张老板的神色却是那样冷静,那样淡定,宛如戴了一张微笑面具,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可就在他与老孙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那张平静的面具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像是突如其来爆裂的钢化玻璃,蝴蝶般的裂痕从集中的一点开始辐射全部。丝丝缕缕的裂痕像是巨幅蛛网,霎时遍布。

  面具下的阴狠和怨毒终于再也藏不住,电光火石之间,张老板猛地朝前扑了过去,手里银色的亮光一闪,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厨房的尖刀,饿虎扑食一般朝老孙砸下!

  村民众多,无数双眼睛盯着张老板,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逃脱。

  既然如此,那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干掉眼前这个指认他的人,过往那些罪证失去了口供,不就有了脱罪的一线生机?

  他是被污蔑后奋起,为了自己的名誉而冲动杀人。只要捅死这个老孙之后,扔下匕首跪地自首,谁又会判他死刑?

  警察老李就在前面,即便是就地被抓,也好过腿上红痣暴露真相大白之后,被群情激奋的张家村村民动用私刑!

  短短的瞬间,无数念头划过心头。

  如果说每个人的命运都是由无数看似没有关联的选择而组成,那此时此刻的张老板,选择了为他的命运而最后一搏。

  半空中雷声轰鸣,银色的尖刀仿佛破空骤出的闪电,眼看就要戳入老孙的胸口。

  小海几乎听见了利刃入肉时那惊心动魄的钝声,好像下一秒洪流一般的鲜血就会从老孙的胸膛汹涌而出,和雨水一并混入黄土。

  可是并没有。

  螳螂捕蝉还有黄雀在后。

  白色的骨埙流星一般挡了下来,早将目光锁定张老板的詹台在电光火石间闪身到了两人身旁。他身姿矫健,手中的白骨梨埙像是自天而降的巨石拦在刀锋之前,火星四溅。

  张老板哪会放弃,一击不中,又将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蛮牛一般冲向詹台,嗷地一声抱住了詹台的腰间。

  詹台反手将老孙推远,扬起眉毛对老李喊:“把人带回车上!这里我顾得来。”

  老李深深望他一眼,点点头,押住老孙往回走。

  詹台自幼行走江湖早已身经百战,虽被张老板一时箍住了腰,右膝支撑不住,勉强后退两步之后立刻站定,深深吸一口气,举起白骨梨埙兜头兜脑压了下来。

  张老板嗷嗷痛呼,被砸了几下之后眼冒金星,面朝下倒在泥水中喘着粗气,黄泥混着泥土化成泥浆,混着丝丝缕缕的血水流远。银色的尖刀掉在地上,被詹台一脚踢远,落到了围观村民的脚下。

  一下、两下、三下。詹台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

  发青的后脑皮开肉绽,落在手中手感不同,像是砸在身下黄色的烂泥上。

  那人终于一动不动,庞大的身躯如同一张破布,软软地瘫倒在黄泥地上。

  人群中传来一阵欢呼,有人喝彩大喊:“道长打得好!打死这个人渣!”

  詹台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微笑,漂亮的黑发湿漉漉贴在额前,漂亮的丹凤眼轻轻一挑,一身潇洒尽现雨中。

  小海的眉头却皱得更深了。

  茉莉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脸上伤感的神色更加浓厚,目不转睛地看着此刻意气风发的詹台,仿佛已经预知到了悲剧的到来。

  可是为什么呢?坏人被擒,众人欢呼,还有谁会在大快人心的现在伤害詹台吗?

  茉莉这样伤感,到底是在担忧什么?

  所有人都在庆祝的当下,小海却连一点喜悦的心情都没有,满心满意都在挂牵着詹台。

  太多人聚了过来。

  在张老板倒下之后,无数愤怒的村民走到了他的身边。有人扒掉了他的裤子,有人踩在了他血肉模糊的后脑上,有人唾在了他的身上,有人叫骂着、诅咒着、抽打着。

  詹台慢慢离开了张老板的身边,把施愤的舞台留给了这些和禽兽朝夕相处的张家村村民。

  在老李从车上回来,把张老板带离现场之前,他们还有足够多的时间对人渣表达他们的愤怒。

  也有人凑到了詹台的身边。

  有人握住詹台的手,连连摇晃着诉说着感激;也有人好奇地询问詹台:“道长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您真的神通广大不成?”

  小海依然一瞬不瞬地看着詹台,连一丝表情都不愿意错过。

  突然,他的眼神一滞,目光落在另外一个人的身上。

  从故事的一开始,所有人都忽略的一个人。

  张老板的妻子…

  张家面馆的老板娘。

  圆润的老板娘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面颊红肿,像是被狠狠地抽打过。

  她也在朝詹台的方向挤过去,小心翼翼地拨开前面挡着的三两个人。

  突然间,醍醐灌顶一般,小海蓦地明白了茉莉伤感的眼神来由。

  似乎在所有人的眼中,都自动忽略了张老板娘的角色。就连詹台自己,也没有注意到这个慢慢逼近的女人。

  没有人知道她到底知道不知道枕边人犯下的恶,甚至没有人出声问上一句。可是沉默的知情人,难道不一样是罪人吗?

  小海屏住呼吸,突然大步流星朝詹台的方向走过去。

  赵大讲过的钥匙失窃案里,在钥匙丢失之前,张老板从来都没有走出过厨房。有机会从他们身上摸走那串钥匙的自始至终都只有张家面馆的老板娘!

  起码在切诺基事件中,她并不是无辜的!

  如果她早都知道丈夫是一个禽兽,隐忍多年换来的“美好生活”却因为詹台的到来而被打破。

  如果她从来都不知道丈夫是一个禽兽,那此刻的她最恨的除了丈夫,怕是还有戳破真相的…詹台啊!

  无防备时的偷袭永远比有防备时的攻击,要危险一百万倍!

  道术精湛身手不凡的天骄詹台,如果命丧于一场意外,又会是怎么样的意外才能伤害到他?

  人们常常以为改变自己命运的都是响当当的大人物。

  可在漫长岁月中,给予自己致命一击的却往往是那些毫不起眼却心怀怨愤的,不起眼的小人物。

  小海眼睁睁地看着张老板娘挤开了身前的村民,焦躁地靠在了詹台身前,只有一条手臂的距离!

  他大步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拼尽全力大声喊:“师父!小心啊!张家面馆的老板娘要来杀你!”

  那一声“师父”本能般脱口而出。

  詹台眼神一凝,锐利的目光立刻扫了过来!

  而就在小海喊出声的那一瞬间,张老板娘果然动手了!地上那被詹台踢远的尖刀不知何时被她捡了起来藏在袖子里,掣电般对准詹台刺了过来!

  谁会防备握着自己的手表达感激之情的村民呢?即使是迅捷如詹台也难防暗箭,即使在听见小海那一声呼喊的时候举起了白骨梨埙却还是没有能来得及。

  那尖锐的利刃到底还是刺入了他的手臂,闷闷的钝声响起,红色的鲜血喷涌而出,滴入黄色的泥浆。

  可也多亏了那一声呼喊。

  他高高扬起的手臂将刺入其中的匕首一并带走,再没有给她第二次攻击的机会。高大的身躯灵巧侧过,詹台高高抬起腿,只一脚就将扑过来的老板娘踢开。

  老李恰在此时赶了回来,原本正要从人群中拉出张老板,立刻撒手不管,任凭已被愤怒的村民打得遍体鳞伤的张老板再一次倒在泥水中,转身朝詹台跑来。

  “没事吧?”老李单膝跪地,一边给张家老板娘上手铐,一边抬起头来担心地问詹台,“手怎么样了,伤得重不重?”

  詹台轻轻地摇了头。

  他这条手臂也算得上千疮百孔,从以前和阿岚在一起之前就受过伤,如今时隔多年再次受伤,和以前比起来算不得什么。

  那匕首深嵌入肉,初时的疼痛之后只剩下麻木的钝痛。鲜血像是被匕首堵住了,甚至也不再喷涌。

  手指能动、手腕能动、鲜血不流,看起来只是很快就会痊愈的皮外伤。

  可詹台却依旧神色复杂地盯着自己的伤口。

  如果没有小海那一声呼喊,如果一丝防备都没有,这一下会刺中哪里呢?或者如果没有今时今日,如果没有这一场意外,这一刀又会在何时何地刺中自己?

  命运的,永远不知道会在哪一格停下,猜也猜不透。

  詹台眸色深沉,略顿了顿,才缓缓抬起头。

  两三米外,小海满目担忧地望着他。他便咧开唇角,露出了小小的笑容。

  八岁的孩子,心思细腻,比当初的自己不知道强上多少倍。谁能想到阴差阳错,纵横江湖的詹小爷险些被一个不起眼的面店老板娘杀死,而救了他的,却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八岁孩子。

  “助人者,人恒助之。而救人者,亦恒被救之。”

  詹台垂下眼睛,伸出手轻轻搭在了小海的身上。

  他举目四望,聚集了几乎全部残留村民的张家村怕是很久都不能恢复原气。张总站在高台上,举着话筒吩咐村民们帮助老李,把意识模糊险些一命呜呼的张老板抬到警车上。老李刚刚铐住张老板娘,押着她一起往警车的方向走。惊魂未散的村民们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论着今天的这场离奇的闹剧。

  大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头顶上仍是遍布的浓云,或乌色或雪白,可是远方的天空却露出一抹浅浅的蓝色,似有闪闪金光倾泻而下,和詹台身上的道袍交相辉映。远方山脉重归碧翠,再也不像那摧枯拉朽般袭来的魔鬼。

  苍穹之下,黄色的土坟一个接着一个,像是一只又一只沉默的眼睛,黑色的墓碑如同瞳仁,静静注视着世间发生的一切。

  祖先在下,苍穹在上,天网恢恢,无论什么样的欺瞒和谎言,都会最终重归于真相。

  詹台也静静地站着,手垂下身边,一圈又一圈地环视着四周。

  东南西北、四面八方,一张张面孔,一遍遍逡巡。

  片刻之前,还站在黑色墓碑前,那一袭白衣的那个姑娘,此时此刻却像是凭空消失在了他的眼前,无论他如何努力,再也没有办法看见。

  小海走到了詹台的身边。

  “你看见她了吗?”詹台的声音轻颤,似怀疑又似激动。

  小海的目光定定落在正前方,眼眶中有晶晶亮的东西一闪而逝,良久,他轻轻摇了下头:“不…我没有看见。”

  他们都没有看见茉莉。

  可他们都知道,她就在那里,就在他们的身边,甚至或许就站在他们的面前。

  空气中弥漫着那再熟悉不过的,清风一般的茉莉花香;温柔地拂过小海的面庞,拂过詹台流着血的臂膀,拂过雨后初霁的山岗。

  可是他们却看不见她,听不到她的声音,再也没有办法看到白色的裙摆和天真烂漫的笑容。

  詹台垂下眼睛,唇角缓缓地勾起,冷不丁地将白骨梨埙抛向了半空。

  仿佛魔术一般,那梨埙却没有立刻落在地上,溅起满地泥水,而是漂浮在半空,片刻后又重新回归了詹台的手中。

  像眼前站着一个透明的空气人,接住那从天而降的白骨梨埙递到他手中一样。

  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詹台轻轻地笑了,薄唇轻启,极轻极轻地说:“…谢谢。”

  谢谢你…救了我的命。救了那么多人的命。

  谢谢你,改变了这个世界。

  许是他们静立的时间太久太长,老李在处理完一切之后,狐疑地走到了詹台和小海的身边。

  “你的伤得去医院看看吧?”老李担心地瞥了眼詹台的手臂。

  “放心吧,这点小伤,我自己处理就好了。”詹台微笑,眼睛亮晶晶的,“你等下什么打算?”

  老李叹口气:“先得把老孙送回看守所。好在没出什么岔子,要是提审时出了事,我回去也挺麻烦的。”

  詹台点点头:“什么时候审判?”

  老李顿了下:“还没定。他本身就未遂,这次又立了大功,希望以后能有个好结果吧。”

  所谓好结果,也许并不仅仅是审判时的罪名,还有他之后几十年的人生能否因为老张的伏法而减轻伤痕,尽量抹平那些过往的心魔。

  “你呢?什么打算?”老李有些犹豫地看着詹台,小心翼翼地问道。

  詹台笑得舒朗,道袍在清爽的风中飘扬,清风朗月般潇洒。

  “我呀,先送这孩子回家。”詹台低下头,揉了揉小海凌乱的头发,“然后…回家。”

  “回家?”老李惊讶,一拍手掌,“你来投奔我这么久,终于准备回家了?”

  詹台抬起眼睛,目光凝视着远方的天空:“是啊…”

  命中注定的一场劫数已经了结,以后再无荆棘遍布,只剩坦途万里。

  他只有长相厮守,不会再离开她半步之遥。

  “回家。”詹台轻轻地,又说了一遍。

  在詹台回家之前,先要回家的那个人是小海。

  他们坐上来时的车,可是车上的人却从三个,变成了两个。

  少了那个聒噪的姑娘,狭小的车厢仿佛陷入永恒的沉默。

  詹台一条手臂上裹着白色的绷带,却将车开得十分轻快,车尾后冒出黑色的油烟,一溜烟地开远。

  即将拆迁的张家村,省道旁边的京陵村和破败落寞的廖家村,都渐渐变成了肉眼不可及的一个个小点,消失在他们的后视镜中。

  小海扒住车窗,努力地转过头。

  车速是这样快,耳朵中只剩呼啸的风声。而风是这样的大,吹得冰冷的眼泪夺眶而出,迅速地布满了整张面庞。

  道路两旁时而会看见一棵茂盛挺拔的核桃树,总会让小海想起那么多核桃树下发生过的故事。

  廖花儿在树下的一颦一笑,看痴了扒着树梢望着她的廖老三。征北失控的白色切诺基,狠狠地撞在核桃树干上。

  他听过那么多惊心动魄的故事,可如今讲故事的人,却已经不在他的身边。

  “世间本无茉莉,或者说,每一个人都可以是茉莉。”小海轻轻地说,也不知道是说给詹台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詹台淡淡地看了小海一眼,摇了头道:“你应该明白,现在这样是最好的。”

  “她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本来就不该强行留在这里。这十年来,她一定过得如履薄冰,但凡行差踏错半步,恐怕都没有办法全须全尾地回去。”

  “你知道,她不是万能的。”詹台继续说,“如果她冷漠、毫不在乎世人情感、只喜欢游戏人生,也许我们还不用这样担心她。”

  “可你我都知道,她不是这样的。”

  因为廖花儿的惨剧,又因为那么多延生出来的、未能惩赏有道的命运,本在黄泉路下的茉莉在人世间布置筹谋整整十年,才终于将错置的命数重新归零。

  “她有正义感,有好奇心,又有…人性。”詹台摇摇头,“这对人来说自然无妨,可是对于她来说,恐怕会很难过。”

  “世间有那么多拯救不完的性命,有那么多挽回不了的悲剧,有那么多无法改变的命运,如果她贸然说出真相,或者改变了本不应该改变的命数,道行修为毁之一旦,就会像灰烬一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阳间人的命数不能由黄泉路下的她而改变。

  就像茉莉说过的那样,她的力量有限,能改变的并不是命运,而只是决定。

  詹台仔细解释道:“比如今天,如果出声提醒我的不是你,而是她…”

  小海点点头,接口道:“我知道,那她就会因为逆天改命而灰飞烟灭。”

  道理,是每个人都懂的道理。

  明白是一回事,可是能不能痛快地接受,又是彻头彻尾另外一件事。

  “我知道,所以要避免让她犯错,最好的方法就是快些回去。”小海连珠炮一样说,“只要回到故土,就再也不会受到世间纷纷扰扰的侵袭,她就安全了。”

  “我知道。”他又重复了一遍,“所以现在你和我都看不见她,就是最好的结局。你不会死,我不会死,茉莉也不会消失。皆大欢喜了。”

  小海清清楚楚地说完,而后闭上了眼睛,静静地靠在椅背上,一副不愿意多谈的样子。

  詹台轻轻叹了一声,揉了揉小海的碎发,便专心开车。

  同一辆车里的两个人,同时驶离同一个地方的两个人,心情各异的两个人;一个人即将迎来久别后的重逢,而另外一个却要面对相伴后的分离。

  将心比心,没有人比现在的小海更加难过。

  他要回到的不仅是牢笼一般的家,而这一次,小小的地下室中不会再有另外一个人等着他。

  整整四天时间,小海终于在第四天的傍晚回到了宝灵街。

  虽然只是短短的四天时间,却好像经历了一个世纪那样久远。

  宝灵街上,还有一个人度日如年地等着他。

  李凯华圆圆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见从车上跳下的小海,激动地一下扑了上来。

  “你可算回来了!我都担心死你了!”李凯华抱着小海的肩膀,一迭声地说,“本来说好去两天的,没想到你们现在才回来!我这两天在学校心惊胆战,生怕老师不信我的说法,要给你妈打电话呢!”

  他压低了声音:“我觉得班主任真的打给你妈了…可是不知道是她没有接还是怎么样。你妈也没有给我妈打电话,难道她这两天一直没发现你没回家?”

  小海抬起眼睛,看了看楼上黑乎乎的窗口,轻轻摇了头:“…她要是自己也没回家,当然不会发现我没回家。你别担心,老师打不通她的电话,这也不是第一回了。”

  他离家的时候母亲的心情尚且不错,小海的眼神黯了黯,说:“希望这两天,她心情也很好吧。”

  李凯华一拳捶在小海的手臂上:“怕什么!你要是担心,我放学就来陪你!你妈特别喜欢我,我多来陪陪你,就好啦!”

  小海和母亲之间的事情,他和茉莉都从未对詹台说过。这一番和李凯华的对话,听得詹台扬起了眉毛:“什么情况?都两天了,你妈妈还不回家,这么不负责任吗?”

  小海嘴巴一抿:“总比她知道我凭空失踪两天,到处找我把事闹大了好吧?”

  詹台莞尔,也不生气,只拍了拍小海的肩膀。

  他自幼被师父和哥哥带大,小的时候也常一个人被留在家中,一样这样过来,自认为很了解小海,想了想,便从兜里掏出钱包,拿出一叠钱放到了小海手里。

  “要是过得不开心,就来找我。你知道我的电话,只要你一个电话,我就来接你。”詹台认真地看着小海,“有事别硬扛,你叫我一声师父,我就要为你负责。”

  詹台给出的钱有些烫手,小海一咬牙,正要还回去,冰冷的手却一把被李凯华那热乎乎的胖手握住了。

  “好好好,钱我们小海就收下了!多谢你詹道长!有空啊,常来看看小海,再多给他点钱也没关系!你要是缺钱,我妈最近还想找人给我家郊外那个别墅看风水…”李凯华紧紧抓着小海的手,热情万分地对詹台道谢,还关心地看着詹台包扎好的手臂,“道长英勇负伤,有没有找医院看看伤啊?要不要我回去问问我姐姐…”

  这孩子,嘴巴上没个把门的,待小海倒是一片赤忱,处处为他着想。

  詹台这才放下心来,微微一笑,重新坐回车上,挥了挥手,渐渐开远了。

  李凯华长舒一口气,麻利地拉开小海背包的拉链,说:“你可别犯傻!什么东西都比不过钱靠谱,赶紧把钱收下来,以后想买点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多方便!他们这些道长不缺钱,你要是能让他收你当个徒弟,以后你也赚大钱!”

  小海看着李凯华利落地往包里塞钱的动作,忍俊不禁,终于露出了自离开张家村之后的第一个笑容。

  回到宝灵街的第一个晚上,小海和李凯华坐在自家的客厅里,分吃了之前李凯华放在包里的那些零食。

  “哇…你说真的啊?你们真的抓住了那个罪犯?”李凯华瞪大了眼睛,眼神中慢慢都是崇拜,“当道长可真是太厉害了,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像詹道长一样抓坏人!”

  小海隐去了茉莉,三言两语地把张家村的故事讲了出来。李凯华听到自己和小海从天花板里找到的那串钥匙竟然有这样大的用途,激动地跳了起来。

  “早知道我也跟你们一起去了!”他喊道,“听起来可真有意思!”

  伴随着李凯华的欢呼声,小海家的大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他的妈妈穿着浅黄色的套装,手里拎了一个小小的箱子,嘴唇上的口红不易察觉地凌乱,面色冷淡地走了进来。

  “你们刚才在说什么?要去哪里?”她冷冷地问。

  李凯华张口结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几秒尴尬的沉默后,还是小海先清了清嗓子,回答母亲道:“…说是去李凯华家郊外的别墅玩。”

  母亲眯了下眼睛,没有说话,踩着踢踏作响的高跟鞋走进了房间,砰地一下甩上了房门。

  李凯华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下:“那我回去了?”

  小海微笑着送走了自己的朋友,在楼道口重重抱了下自己的小兄弟。

  “四天没见,我也很想你!”

  小海挥手告别,脸上表情没有流露出一星半点的异样,可是在他走上楼,站在母亲的房门前时,神情却视死如归。

  “叩…叩…叩…”小海敲着门。

  门迅速地被打开了,母亲像是早都等在那里似的,趾高气昂地问:“这两天我没在家,有没有什么要告诉我的事?”

  他斟酌着语言,摇了头:“没有。”

  可是下一秒,雨点一样的抽打毫无防备从天而降,狠狠地落在小海的脊背上。即使没有抬头,他也从那熟悉的力道上清楚地知道现在正在抽着他的,是一根冰冷的晾衣架。

  打到脖颈的时候,前额也会跟着一起疼起来。打在脊背的时候,火辣辣的疼痛让他想起了刚刚吃过的,胡椒味的零食。搭在腿上最难忍受,本就瘦弱的腿脚没有任何抵御鞭打的力量,疼痛入骨,一下下都钻心地疼着。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母亲的声音是那样尖锐刺耳,仿佛细长的指甲狠狠刮弄黑板,“你是不是存心要在你同学面前丢我的脸!”

  “你是不是想去别人家当儿子!你是不是羡慕别人家郊区有大别墅!跟我住在这耗子洞里,是不是委屈你了?”

  “你要不要脸!养你吃养你穿,你懂不懂感恩!上那么多年学,书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孝顺两个字知不知道怎么写!懂不懂!”

  “有钱,有钱的同学了不起?鼻孔都朝到天上去,我看到他肥头大耳的样子就厌恶,什么贪官养出这种下三滥的儿子,到我家里耀武扬威了?”

  一句句话语,比刺破詹台手臂的那根尖刀还要锋利,直直插入小海的心口。

  忍无可忍,从头再忍。

  他不呼痛也不哀求,牙关咬得死紧,拼了命地忍受鞭打和那比鞭打更难以忍受的折辱。

  不能开口啊,如果开口了,是不是就连最后的尊严也没有了。

  他嘴里尝到了猩甜的味道,似乎是太过用力的自己,咬破了牙龈。疼痛渐渐麻木,又在母亲的高声哭泣中一点点地消失。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一个小时,一切终于归于寂静。

  她愣愣地坐在自己的床上,失魂落魄。

  而他扶着自己的膝盖,缓缓站起身来,慢慢从她的房间里走出去,轻轻关上了房门。

  夜空寂寥。

  安静的宝灵街上,连偶然经过的共享单车那吱吱呀呀的声音,都清楚得不得了。

  房间闷热,热得仿佛呼吸不上来。

  他的手臂太痛,痛得连抬都抬不起来,却还勉强着拉开了窗户,让清冷的空气扑在自己的脸上。

  漆黑的夜幕上大片大片的星星仿佛正在凋零,努力闪烁着最后的光明。

  他趴在窗台上,看那空冥的苍穹,看那凋零的星空,努力去思考一颗颗星之间是否也有那些未曾被世人知晓的联系。

  每个人都想珍惜自己的生命。虽说众生皆苦,可苦中也有比苦更苦。

  小海缓缓闭上了眼睛,一点点地将心中所有的苦涩咽了下去。

  可是遽然间,空气中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芬芳,熟悉的香气勾起了无穷情绪和数也数不清楚的回忆。

  熟悉啊,太过熟悉,熟悉得刻骨铭心,仿佛在过去的一年中日日与自己相伴,成为黑暗人生人生中最眷恋的期冀。

  小海猝然睁开了眼睛,转身冲向了门外。

  他的动作是那样快,关门的声音震耳欲聋;他跑步的速度是那样快,脚踩在台阶上发出咚咚的响声。是不是会吵醒其他人,是不是会吵醒自己的母亲,他来不及在乎,也半点都不在乎了。

  大门上,那个歪歪扭扭的招牌还原封不动地挂在那里。

  小海几乎热泪盈眶,近乡情怯地将手放在了门上,良久以后,才下定决心推开了门。

  她就坐在那里。

  在她最常坐着的角落里,乖乖巧巧地,穿一件白色的连衣裙。

  小海猛地扑了过去,头枕在她的膝盖上,深深吸了一口她裙摆间的香气。

  她冰冷的手揉了揉他凌乱的碎发,长长地叹息。

  “你回来了?”小海轻声说。

  她没有回答,只是说:“你一直都看得见我。”

  不是问句。她一直都知道他自始至终仍然看得见她。

  小海不易察觉地将眼泪蹭在了她的膝头,点头。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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